太元二十年(395年)仲春,中山城慕容垂的书房里,日光透过雕花木窗,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——西域安息香在银炉里明明灭灭,混着麦积山采来的艾草清苦,还有松烟墨研磨时的沉郁,三股气息缠绕在案上的三部典籍周围,仿佛要将竹简、帛书与纸卷的魂魄,都织进这片刻的安宁里。
《太公秘书》的竹简被绯红织锦仔细裹着,边角因常年摩挲泛出琥珀般的包浆。慕容垂枯瘦却筋骨分明的手指抚过“牧野鹰扬”四个古字,指腹能清晰摸到刻痕里嵌着的残墨,那是他四十岁在枋头战场批注时,不慎溅上的血渍凝结而成。他今日穿了件玄色暗纹锦袍,领口绣着鲜卑族的狼图腾,银线在日光下闪着冷光。虽已七十岁,脊背却挺得如胡杨般笔直,侧脸轮廓在晨光中如刀削斧凿,眼角的纹路比十年前反倒浅了些,连鬓角的白发都透着一种久经风霜的威严,仿佛岁月在他身上格外宽宥。
“‘兵者,诡道也’,”慕容垂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,随手将一枚饕餮纹青铜镇纸压在竹简上,“当年姜子牙辅佐武王伐纣,孟津会盟时故意示弱,让纣王以为西岐不过是群乌合之众——这便是‘诡’字的精髓。”他指尖重重叩在“亲其贤而疏其不肖,乃乱其根本”的注解上,竹片发出轻微的震颤,“姚苌用这招害死苻坚,却没瞧见后面‘乱人者终乱己’七个字。你看他儿子姚兴,如今在关中放还前秦旧部,减免赋税,倒比他爹懂这‘诡道’的真正用意。”他忽然转头,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慕容轩身上,带着审视与赞许,“你去年在长子城,故意让拓跋珪抄西燕后路,引他去啃慕容永那块硬骨头,自己坐收渔利,倒是有几分这书的影子。”
慕容轩正站在窗边临摹《道德经》,案上的端砚里,墨汁被研得浓如夜色。闻言笔尖一顿,一滴浓墨恰好落在“上善若水”的“水”字捺脚,晕成一小团乌云。他穿着月白长衫,腰间寒川剑的深蓝色穗子垂在砚台边,随着呼吸轻轻晃动,穗尖沾着的晨露滴在宣纸边缘,洇出细小的圆点。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,二十年前在华山落雁峰与刺客缠斗时留下的细小剑疤早已不见,连眉宇间的英气都仿佛被时光冻住,鼻梁高挺如昔,唇线分明如初,丝毫未改当年模样。
“叔父过誉了。”慕容轩放下狼毫,转身时长衫扫过案几,带起一阵微风,吹得烛火轻轻摇曳,“拓跋珪本就觊觎山西,我不过是顺水推舟。”他拿起案上的《道德经》帛书,米黄色的丝帛边角已磨损起毛,上面苻坚用朱砂批注的“柔之胜刚”四字,墨迹虽淡却风骨犹存。“倒是《道德经》里‘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’,让我想起姚兴释放前秦旧部的事。”他指尖顺着帛书的纹路游走,仿佛在触摸那些逝去的岁月,“姚苌只学了‘刚’的杀伐,姚兴却悟了‘柔’的收揽——去年关中流民归乡者逾万,便是这‘柔’字的力量。”
林婉清端着铜炉走进来时,碎影剑的银铃在廊下叮当作响,与她裙摆扫过石阶的窸窣声交织成韵。炉中艾草与桑枝烧得正旺,青灰色的烟气袅袅缠绕着她的发梢,在日光里划出淡淡的轨迹。她穿了件湖蓝色襦裙,裙摆绣着饱满的麦穗图案,针脚细密,那是百燕会的老妈妈们教她的绣法。十年前麦积山尸堆里蹭上的血渍早已从裙角消失,连鬓角那几缕因阴气侵蚀而生的白发,也渐渐被青丝覆盖,像冬雪消融在初春的枝头。她将铜炉稳稳放在三卷书中间,笑着用银箸拨了拨炭火,火星溅起又落下,映得她眼底一片暖意:“你们争这些权谋刚柔,倒不如看看我新补的《生民录》。”
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,上面用朱砂细细画着渭水流域的灌溉图谱,支流如蛛网般蔓延,旁边用蝇头小楷批注着《仁义经》的句子:“民以食为天,食以水为先。”纸页边缘还粘着几粒饱满的麦种,外壳带着泥土的腥气,是姚兴在关中推广的新粮种。“去年关中大旱,泾水断流时,姚兴就是按这图谱开渠引水,从汧水支流凿渠三十里,竟让秋收比往年多了三成。”她忽然举起手腕,露出原本该有烫伤疤痕的地方,肌肤光洁如玉,连毛孔都细腻得看不见,“我爹当年说,《仁义经》不是让君子在朝堂上讲排场,是要让百姓在田埂上有饭吃——你看,连这伤疤都懂这个道理,不肯再留着提醒我那些血仇了。”
慕容垂拿起那卷《生民录》,指尖捏着麦种轻轻摩挲,饱满的颗粒在掌心微微滚动,忽然大笑起来。笑声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燕子,翅膀扑棱声与远处传来的市井吆喝交织在一起。“好个‘伤疤都懂道理’!”他用指腹点着纸卷上的水渠图,“想当年王猛与我在邺城论经,他说这三部书是天地人三才——《太公秘书》是‘地’,讲的是山川险阻、城郭攻守、杀伐征战;《道德经》是‘天’,说的是阴阳消长、四季轮回、道法自然;《仁义经》是‘人’,论的是民心向背、生老病死、生民根本。”他将三卷书并排铺开,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,《太公秘书》的兵阵图里仿佛有金戈铁马在奔腾,《道德经》的注本上似有江河湖海在流淌,《仁义经》的字里行间更有百姓耕作在田畴,男耕女织,鸡犬相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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